乔迁新居记

　　马钧

　　甲子年仲夏，不虞吾妻忽染大恙。畴曩虽有咳喘宿疾缠身，然赖素禀强健，未尝困顿。此时则身形顿萎，锁骨凹陷，五指如雏鸡之爪；举臂不能及肩，移步无力登楼。知此情形，恩兄周氏力促家人携妻赴京诊治。

　　自忖吾妻就医归来，进门出户，料必步履维艰，登七楼如攀天梯矣，当觅新居以利其行。某日，妻妹来告，言已相中某处二手房，邀余往探。余视而归，喜忧交并。喜则此房敞亮，家具电器一应如新，毋须耗时费力置办，亦免修葺之劳。尤喜者，此楼以燃气分户采暖，有电梯代步，天寒弗劳添衣，楼高不忧登阶，诸多便捷，一一甚契吾意。忧则卖主索价奇昂，且立约旬日付清房款，方可成交。噫吁戏，昂乎贵哉，吾辈虽忝列白领之属，无非以采风织文为业，月俸尚不过万，马无夜草，人无横财，即或斗金日进，或做得强梁，越货劫财，与巨贪奸商相竞，恶可匹哉！

　　幸有亲朋义友拾柴相助，筹款于限期内悉数到账。乔迁之日，余喟然默叹：素日无债一身轻，而今贷赀负泰山。

　　新居与旧庐，间距不过千步之遥，皆落址于滨河南路。小区名曰“泰和园”。天命之年，烦扰纷来，欢洽频去，且屡生不竞时名之念，遇此院名，得毋兆吾命数将转，否极泰来？抑或示导吾和光同尘之途？楼高十三层，吾处九层。九者，吉数也，或寓深意焉。

　　约略环顾其中，矮榆作篱，庭前草木野绿，良莠芄芄，家雀聚啸条柯竟日鸣噪。院中有水泥铺砖之曲池与喷泉，于今虽不见粼粼波光水影，亦不妨擬构悬想，堪比听景之乐。坪间空地，有石雕白羊款然顾盼，塑料仙人掌佯装作势，亦有失主之宠犬，张皇四顾，躁急万状，又复俯首迷途，嗅迹辨踪。院门处时令蔬果，蛋禽冻鱼，油盐酱醋旋卖现售，超市货品可送货上门。院门一角有简易面铺穿树而建，天水穆民婆媳揉面、饧面、蒸馍、烤饼、切旗花、切寸寸，机声时作，刀砧繁响，或窄或宽之面条饬然而出矣。遇有来客，辄套一塑料袋抓物称秤。诸多便利，皆保居民朝夕饔飱，乃至不炊而食。

　　院外银行、邮局、药店、车站、早市、粮油店、美发店皆不劳远足。临街商铺菜馆连绵逶迤，庇荫树侧。架上日用百货簇列醒目，炫其所有。蜀香粤味，清真名吃，可谓炝、烹、烤、煮，烟火不绝，香溢四方。大贾小商生息于斯、谋生于斯，昨见其争利夺客，怒目相向，今则欢言洽语，形同莫逆。恩怨消长之际，光阴飞度，朱颜已改，寒暑春秋不知几易矣。

　　乘电梯倏然而上，旋踵可至家门。一梯四户，虽陌不相识，亦能相安无事。

　　已乃登堂入室，可得临高而望之便，有异境崭然生焉。远望南北两山，既间然相望亦环护城廓，高低楼厦，间厕隐显，恍若百艐触沙，千帆列江。湟水汤汤，涌流如沸；土山葱葱，聚苗成林。佛家之浮屠，穆民之唤礼塔，天主教堂之十字尖顶，熠熠然与日月同辉。俯仰乾坤，蓝天如纸，流云似墨，天公戏笔，每开幻变万千之画境，旦暮晴晦之际绝无雷同。时闻哨音清越，鸽影踅飞；忽瞥银翅耀空，客机航天。此白昼之美也。景致尤胜者，尚在夜幕垂下之时。当此之际，满城华灯璀璨，恍若珠匣宝奁豁然而揭。万户窗扉，有若琴孔流光，待人吹奏，更似釉彩马赛克贴画。若遇佳节，礼花璨然熛飞，男女老幼临窗争睹，莫不开颜张口，惬然有怀。惟吾性偏嗜深宵，彼时市声收歇，帘垂人静，湛怀息机，或敲键输字，或闲翻杂书，或优游于恬静澄明之境，默会悠悠。偶或精力不济，亦不免有睡眼乜斜之态，醒后复振，灯火已近阑珊。

　　此房最佳处，乃在于阳台。旧主笃信风水，尝于墙上嵌二方镜，藉反光直射前方之电信铁塔。窗台南北两隅，分卧黄身黑纹布虎一匹，以震邪祟。此地宽绰，非但可以观景、晾衣，亦是莳花弄草之不二选址。况乎吾妻素喜养植花草，辟为悬圃，满室益增生趣。且看——花烛、凤仙、灯笼花、萝卜海棠之属，繁花竞妍，闹哄哄、火辣辣一簇一簇；文竹、金琥、橡皮树、网叶吊兰之辈，静幽幽、凉唰唰一片一片。花椒树护籽有方，以其芒刺拒人于千里之外也；蟹爪莲张臂舞爪，偷换仪容，须臾如蟹，俄顷似花，以变脸之术与花主相戏。

　　室中雅设字画、几案、茶床、鱼缸、电视、音箱，暇时可观、可饮、可聆，效同李太白“不有佳咏，何伸雅怀”之慨，况乎报人生涯，倥偬难安，有些些雅物存焉，既可释吾案牍劳形之困乏，亦能养吾闲情逸志，宽慰平生耳。他日若能操管挥毫，必以“城廓交远风，盆花亦怀新”“一窗星月常相晤，半案诗书随意翻”自撰联语，张之于壁，以慰心怀。

　　昔时居家，卧室、客厅兼充书房，每于起居坐卧之间读书作文，遂以“卧尝斋”自命斋室，亦暗用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旧典，以期吾身能刻苦自勉尔。现今乔迁之新居，乃坐西朝东之向，各间皆有窗牖通明引光，惟缺南窗也。遂重命斋号曰“迎日楼”，“不羡南面王乐斋”。吾素来惯于鸡鸣即起，勤谨敬业，安步以当车，开灶亦为厨，不汲汲于权贵，不戚戚于磨难，素位而行，随适而安，纵罹难言之隐，拂意之事纷如，亦何害乎吾之宴如也。

　　2014年10月4、5日写于新居“迎日楼”

　　(作者单位：青海日报社)